季谦先生罗马访谈录 | 当代新儒家如何面对多元化时代（含视频）

编者按：2018年4月，文礼书院院长季谦（王财贵）先生率师生参访团第一次应邀访问意大利维真古典学院。维真古典学院坐落于罗马郊外一座文艺复兴时期的庄园内，充满欧洲古典气息。季谦先生在此接受了维真学院毕业生、时为北京大学燕京学堂研究生的黄俊扬先生采访。下面是此次采访的视频与文字。

时间：2018年4月

地点：意大利维真古典学院

被采访者：王财贵

采 访 者 ：黄俊扬

黄俊扬：季谦先生，儒家文化面对这个多元种族、多元文化的世界，有着怎样的态度？

季谦先生：人类虽然分为许多种族，但是人性，即人之所以为人的本性是相同的。不过，因为人性含藏在人的生命当中，很深、很细，所以，在历史上，每个民族或许能够开发出人性，但是只开发出某一个方向，或是某一个层次，其所开发出来的，我们都称为是文化的传统。所以在现在这个大时代当中，就是全人类各个民族都可以互相看见的这个时代里面，我们会发现世界上有许多民族有不同的文化传统，这个文化的传统都是发自于同一个人性，但是却有着不同的表现。我们应该看它合乎人性的这部分，而不要只看它不相同的地方，其实那些表面上的不相同到最后也都是可以融合为一的，所以儒家对于世界上各个民族的文化传统都加以尊重，都愿意去学习，而且相信它是可以融会贯通的。

  现在这个时代，应该是全世界的人类、各个民族互相尊重、互相学习的时代，而不是以自己的文化传统来自我满足，来保护自己，更不是去排斥他人。所以如果各个民族都能够贡献他们人性开发的积极的这一面，不要去排斥别人，这样整个世界，大家可以共同完成更完满的、更广大的一个文化系统。这样互相贡献，然后传给我们下一代，让人类可以越来越幸福，人类可以永远的发展，这是儒家对于不同文化的态度和观念。

这在中国历史上，已经有这样的情况，可以证明中国儒家对文化的一个态度，比如说中国原来有以儒家、道家为主，而其他诸子百家为辅佐的整套的中国文化系统，我们称为儒道——儒家、道家——的文化。但是在两千年前，印度的佛教传到中国来，那时中国人对于外来的智慧——佛教也是从人性发出来的智慧——是很尊重的，很乐意去学习的，当然我们学得也很好。最后中国人说自己的文化有三大主流，本来只是儒家、道家，现在变成儒家、道家、佛家都是我们中国文化的主流，像这样对于外来文化的尊重、学习、吸收、消化、融合，这是世界上、历史中少有的一个模范。

   现在中国面对西方，西方文化对中国来讲，也是一个新的文化的传统。如果按照中国古代儒家的态度，对于西方文化的传统，像科学、民主的成就，应该是很尊重，而且乐意去学习的，因为它对人性是有意义的，对人生是有帮助的。所以当代的中国儒家也相信西方的文化一定可以跟中国的文化融合在一起，让中国文化更加的充实、扩充、完满。如果中国儒家能够把世界的各种文化都融会贯通了，一方面中国人可以把这种成绩贡献给全世界，另一方面也可以传给子孙后代，这是中国儒家应该有的态度。 

   但是这一百年来，中国读书人并没有完全按照中国古代儒家像孔子、孟子的人生态度来面对世界，所以近代的中国人、中国知识分子面对西方文化的冲击，并没有用良好的态度来消化那冲击。不过呢，有一些学者，我们号称“当代新儒家”，他们是遵照古代儒家的理想来自处的。

黄俊扬：这就是所谓“当代新儒家”的“新”的含义对吗？

季谦先生：是的，其实“当代新儒家”这个“新”，有一些特别的意义，他们不是因为处在现在这个时代所以叫做新，这样的新没有意义。他们的新有几种含义：

   第一，是对照于宋明儒家而有不同。宋明儒家有一个特色，为了保护儒家，会排斥道家和佛家。那么当代的新儒家对于道家、佛家乃至于对西方呢，都不是排斥的态度，而是采取去尊重、去学习、去融会的态度，这是第一个新，当代新儒家不同于宋明新儒家的地方。

   第二，刚才说了，在当代我们遇到西方的文化传统，西方的文化传统也有相当的成就，这是中国古人所没有遇到的一个文化系统，现在当代新儒家遇到了，认为应该用包容、学习的态度，来贯通西方，融铸新一代的文化系统，这是当代新儒家之所以新的第二个意义。

   第三，除了在文化内容上去尊重、去学习之外，还有一点就是学习的方法跟古人也不大一样，因为佛教跟中国的文化传统在领略和讨论的模式是比较相近的，而西方哲学的讨论方式、思考方式跟东方的差距是很大的，所以当代新儒家对于学术的讨论也要有新的方式、新的面貌、新的展现。不过这些新的展现，一定不能违背古代儒家的理想，不能违背古代儒家的那种既高明而又完整的人生理想。为什么当代新儒家还要遵照古代儒家的理想呢？因为古代儒家从孔子、孟子开始就展现了一种人生态度，希望尽量地把人性开发出来。而人性有两方面的意义：一方面，他是向往于高明的，通于天地的；另一方面，人性的内涵是广大的，丰富的。所以人性的开展，就好像是十字打开，既向往于高明，又能够开拓为广大。向往于高明，开拓为广大，这应当就是一个永恒的理想所在。所以儒家的发展，都要在这种理想的方向下，在每一个时代面对新的问题的时候，自问一下，是否能回归到人性，以至于归宗到形而上的来源，以及对于人性各方面的表现是不是全部去尊重、去学习、去融会、去应用。这种向往于既高明又广大的态度是永远要保持的，只是各个时代会有各个时代不同的表现，因为各个时代有各个时代需要去面对、去解决的不同问题，但是这个基本方向是不变的。所以当代新儒家虽然有他新的意义，但是他在根本处是没有所谓新或旧的。他永远是旧的，也永远是新的，他只是表现上新而已，这是当代新儒家所以为新的意义。

这个要点一定要记住，不然有人就可以认为当代新儒家跟古代儒家一定有差距，至于有什么差距呢，他也不知道。其实在人生的方向上、在对人性的信念上是没有差距的，只是在面对问题的表现上是日新又新的。所以儒家既是古老的，又是现代的；既是保守的，又是活泼的，这是我对儒家的了解。

黄俊扬：既高明而又广大，这个理念好像也能应用在古代和现代、东方和西方是吗？（季谦先生：当然可以。）您能解释一下吗？

季谦先生：这是人类共同的理想所在，因为人类总是希望对人生的意义有所追求、有所表现，追求到很高明，表现到很广大。这是不论中西从古以来就是这样的，现代人也还是如此。因为人性的内涵是无穷的深远、无穷的广大，所以一直致力于这样的开发，而永远是开发不尽的，所以从古代开发到现代还可以开发到将来。如果是从人性而开发，一切的成就就不会伤害人类，就对人类有永远的贡献。不仅是中国人——中国古人和中国现代人有这样的理想，我相信即使是印度人乃至西方人，只要是人，这个理想都是一样的。只是刚才说到有一些民族或是有一些人，他有他的发展，他对人性有相当的了解。这个发展和了解，本是好的，但是如果他执着了，他以为这就是价值的全部，所以他对于别人的发展不是去尊重、去学习，而是去排斥，这就是造成文化之恶的原因。所以文化本来是善的，都是有意义的，但是一执着、一排斥，就变成恶了。这是世界诸民族越是互相往来，越是要注意的一个问题。要不然各个民族在不相见面，自己发展自己的时候，都还可以活得很好；但是一相见面，一互相排斥，就会造成世界的不安，甚至是互相毁灭。

这是从一百年前开始，到现在，乃至到将来的世界，都要非常谨慎对待的一个问题。所以我常说现在是什么时代呢？现在是一个大时代，是一个地球村的时代，一个国际化的时代，应该是每个民族贡献他的成就，然后互相尊重、互相学习的时代，这也是儒家永远的理想所在。

视频制作：意大利维真学院

录稿：黄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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